在北国漠河被称为胭脂沟的地方,有一片妓女坟。漠河的朋友告诉我,很多到漠河来的游客尤其是文化界人士,到那里看了以后,都会产生一些想法。
妓女,是一个非正当的职业。在中国这个分外强调妇女道德的国家,妓女的地位是相当低下、甚至为人不齿的。妓女的存在就如天上浮云,风过不留痕。然而,就是这些被人们另眼相看的奇异女子,在中国历史上扮演了非常特殊的角色。无论是才子文章,文人墨宝还是民间传奇,稗官野史,甚至是在高高庙堂之上俨然而立的史官们笔下,她们浅浅的背影随处可见。这些柔弱女子用纤长的眉黛、浅淡的胭脂铺陈出一段泛着香气的历史,一种独属于她们自己的文化。
中国的历史很长。很多事情,常常就这样地被人们遗忘了。无论当其发生时,是多么的轰轰烈烈、惊天动地,千百年下来,也只有书中寥寥几笔的记载。更何况,还有许多未能被人经由文字流传下来的人和事。当年再怎么千娇百媚,一曲红绡不知数的名姬,也不过是至多于纸上留几段艳史而已。怕是连尸骨都找不到了。如今,我所知道的妓女墓,为数不多。一个是杭州西子湖畔苏小小墓,一个是河南商丘的李香君墓,再一个就是位于我国北极漠河胭脂沟的妓女坟。
苏小小自然是天下闻名。她的一生几乎就是一部跌宕起伏的戏剧。她美丽聪慧,艳名四播。她又很多情。她救助了一个落难的书生,然后爱上了他,还为他写下“妾乘油壁车,郎骑青骢马。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的诗句,她资助书生上京赴考,书生一去不回,她只付之一笑。最后,她在19岁的花季年华时辞世,留下一段美好得近乎梦幻的故事供后人追思。她倾倒了所有人。以至于在百余年后,还有两位著名的诗人为她写下诗篇。这两个诗人,一个是白居易,一个是李贺。李香君与豫东才子侯方域的故事,也是传颂了百年,并被后人改编为电影《桃花扇》。我在河南商丘工作时,曾陪客人去看过李香君墓。记得当地一位研究历史的文化人,还声情并茂地向我们讲述了侯方域与李香君爱情故事。当地的有关招商引资的画册上,也赫然印着李香君墓。
苏小小也好,李香君也好,她们太遥远也太美好,像一个故事,一个童话。是甜的,但不是真的。就像她们的墓,现在是供人瞻仰的名胜古迹,是风景,而不是供人哀悼、怀念的墓地。
胭脂沟的妓女坟就不一样了。那是一块真正的墓地,那里埋葬着几百个连姓名出生都不可考的烟花女子。她们没有留下多少牵扯人心的故事。但是,每年清明时节,墓地四周都有人摆放祭品和香火。
妓女坟在漠河的胭脂沟。有了出金子的胭脂沟,才会有一大群淘金汉子蜂拥而来。而有了一大群淘金汉子,才有纷至沓来的妓女。毫无疑问,这些女子,也是来淘金的,只不过淘的是男人们口袋里的金钱。所以,没有胭脂沟,就没有妓女坟,没有妓女坟,胭脂沟也就不成其为胭脂沟了。这二者,本就是互为表里,相互关联的。自然,到了胭脂沟,你就不能不去妓女坟,不能不去收埋了那些伶仃女子香魂艳骨的地方,去嗅一嗅冷风中是否还残余着她们的胭脂香。
我到胭脂沟的时候,天还下着雪。车开到一片立着几棵干瘦的树木和丛生杂草的野地里,随行的人告诉我,这里就是妓女坟了。据说,以前人们认为妓女坟是在另外一个地方,直到有一天在这片荒地上刨土的人,刨出了许多白骨,经考古学者证实,那是一些年青女子骨骸的白骨,人们才知道这块不起眼的荒地,就是那群薄命的胭脂女们最后的归宿。
站在雪地里,风呼啸着卷起一地的雪,落光了叶子的树枝在寒风中颤抖。这里是中国的北极,一年大半的时间被风雪所笼罩。即使是现在,这里的冬天也不是那么轻松就可以度过的。在这远离繁华和喧嚣的山沟里,除了雪和树,看不到其他东西。当年那帮淘金汉子们,白昼里淘金,到了长夜里,蜷缩在被窝里的他们,都在想些什么呢?长时间封闭的生活,单调、乏味,不但会消磨人的意志,甚至会摧毁他们的神经。不知道是不是出于这样的考虑,管理胭脂沟金矿的朝廷命官李金镛,才会花重金专程到各地招募妓女进驻胭脂沟。从这一点看,胭脂沟的妓女,多少带上了“官妓”的色彩。似乎可以这么说,这群浩浩荡荡开赴胭脂沟的女子,除了她们原本的职业而外,又多了一重身份,一道背景。
所以,本就让人心情复杂的中国妓女,在胭脂沟,就有了更特殊的身份。据记载,当时这批女子在胭脂沟的地位,是很超然的。她们是被捧着生活的。在胭脂沟的日子,也许是这些离乡背井的女子们,最被人看重和体贴,难得的接近幸福的岁月。
这样子来形容这批妓女的生活状态,也许很难让人接受。因为无论从道德上还是人性上来看,这都是一种很不正常的状态。说的严重一些,那样的生活,那些矿工和李金镛等人的所作所为,其实是对她们尊严的践踏,对她们人格的侮辱,对道德人伦的背弃和颠覆。那应该是一种痛苦,如何能够说是接近幸福?
的确,妓女是一个可悲的群体。从某种意义上说,她们是男权社会最可怜的牺牲品。这些女子,她们本该和其他所有女子一样,在父母的庇佑下长大,然后结婚、生子,过着平凡而幸福的人生。但是,由于种种原因,她们不得不放弃了这样的权利,走上另外一条道路。但这怪不得她们。她们太弱小了。在强者面前,她们毫无反抗的余地。被利用、被歧视、被辱骂,她们中的大部分人,就这样凄凉的走完一生。她们细瘦的足迹过处,斑斑点点,尽是血泪。她们的悲泣和伤心在浩瀚的历史中,留不下哪怕一丝一毫的烙印。即使是那些被人们所流传所津津乐道的故事,或多或少也都经过了美化的。其实,那也是一种扭曲,是对她们真实的生活状态的扭曲。不夸张地说,每一个烟花女子身后,都有一个个悲惨的故事。
这样的传说,在这条以美丽的胭脂为名的山沟里,自然也是少不了的。
在胭脂沟,就有这么一个催人泪下的故事。
很久以前年月已不可考的某日,那时候的胭脂沟正在最辉煌的时候。满沟里到处都是淘金汉子,到处都是胭脂女。据说,那个时候的胭脂女多达1000余人,除南国佳丽北地胭脂外,甚至还有俄罗斯女子和日本女子。她们都是从各个地方雇来的。而来自四面八方的矿工们士兵们,偶然能够从这些女子中遇到自己的同乡。同乡相见,自然是不一样的。所以,那一日,一个淘金汉子听一位同乡说,碰见了一个他们家乡来这里的妓女。他和同乡伙伴一起,去见那个妓女时,心情本来是很好的。刚见面的时候,一切好像都还很正常。他们坐在一起,操着家乡话开始瞎聊。这聊着聊着就聊出问题了。原来,这本该今天第一次见面的嫖客与妓女,竟然是兄妹。这原也怪不得这两人相见不相识。汉子离家七八年了,他走的时候,才十一二岁身量未足的妹妹,如今已出落得水灵灵的。女大十八变,一天一个样,这七八年未见的妹妹,你叫他怎么认得出来?再者,他在这天寒地冻的地方呆着,不死也得脱层皮,跟在家里的时候简直是换了一个人,做妹妹的认不出来哥哥来,也不是什么怪事。两人这一相认,还没来得及抱头痛哭,做哥哥的先冲着妹妹破口大骂。这也是人之常情。但凡是个正常人,自己妹妹做了妓女,怎么能够不气个半死?做妹妹的不哭不闹,却扯出一丝笑容:“我下贱我无耻,我对不起家里的列祖列宗。你不要脸的妹妹挣得是肮脏钱。你说得好啊。我也知道我下贱我对不起列祖列宗。但家里等着这卖身子的肮脏钱救命的时候,哥哥你在哪里,列祖列宗又在哪里?我也不是天生就这样贱的,我也不想出来卖,我也不想被人指着鼻子骂下贱骂无耻。可是我不能眼看着爹娘病死,弟妹们饿死。我就这么一个身子可以换钱。我不卖,守着个干净身子,等着和爹娘弟妹一起饿死?哥哥,你倒告诉我!”那个汉子,七尺高的男儿,听了妹妹短短一席话,立马就瘫倒在地上,失声痛哭。据说,周围的男子汉们没有一人不是泪如雨下。
这个故事的下文怎么样了,那苦命的兄妹两结局如何,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想去知道。这个故事的真实性也已经不可考证。但是,所有听过这个故事的人,都不会怀疑,在那条可以挖出金子,挖出财富的胭脂沟里,到底有多少女人,在人们鄙夷的目光中,隐藏着她们心中的痛苦,强颜欢笑。
也许是同样有着悲惨的过往,也许是长期共同生活在一起彼此之间有着更深的牵绊,胭脂沟的矿工们比起其他人来,更能理解这些普通妓女们悲苦心酸的人生。不同于在遥远的繁华都市里,那些才貌双全的名妓与一帮自命风流的才子名士们演绎的一出出悲欢离合的爱情。在这个连生存都显得艰难的地方,这些质朴的矿工和妓女,他们的关系反而更加贴近本质。妓女们用最原始的方法给予他们以慰藉,而矿工们竭尽所能的为她们提供各种利益和便利。他们之间,是一种近似扭曲的“平等”。但,这也是平等,也是对那些可怜女人们的一种回应。也许,只有在胭脂沟,这些胭脂女们才能得到这么一点微薄的回应。只有在这因为胭脂女而与众不同的胭脂沟,这些悲哀的灵魂才能被接受被容纳,才能得以安息。而这群女子,用她们柔软的身体,温暖了漠河这片冰冻而坚硬的土地。
有一位熟悉漠河历史的人说:如果说李金镛和他的矿工们最早开发了漠河,功不可没的话,功劳里也有那些妓女的一份。
所以,才有了今天这野地里苍凉的妓女坟,静默着,在呼啸的风雪中,在人们审视的目光里。
离开妓女坟的时候,一车人默默无语。